宋琬赋

字典辞。
幽人原是辽东鹤。

校书

·7千字精神错乱百合,无意义校园剧情,如引起不适,先行在此致歉。

·微致敬薛涛,但整体与历史人物无关,薛涛粉勿拍。


水性笔像匕首利落地肢解案上的鱼肉,落纸的刹那有隐约可闻的声响,只不知是固体的摩擦声还是风声。是寂静的春日黄昏,照旧有漫长的自习课。齐筠拢了拢校服的衣袖,淡漠地瞥那袖口露出的冰冷的手指和泛着青紫的指甲。

倏忽作为作业的卷子从后排次第传来,一份份带着相同的冷漠纸质和印刷,却有了不同的字迹。齐筠捞过课桌边缘将垂未垂的一张早已写完的试卷,轻轻放置在手中那一沓卷纸上。纸页错落间却似有什么不期入眼,她一手将试卷传与前排,另一手便压上后桌的桌沿,借力扭过身去,轻轻地望了后桌的男生一眼,留下一句:“你酯化反应又忘写水了。”

提早收取作业以便批改渐已成为理科实验班的定法,桌上的卷子逐一上交之后,被掩埋的物件便不期地露头——如同沉睡地下的古墓在基建中被掘去表土,重见天日的文物迫使人们启动抢救性发掘。齐筠抽掉刚刚完成的数学卷子,一张便笺就被它裹挟而起;然而这必不能长久,在大张的纸卷起的风里,便笺扑簌簌地掉到了桌脚。

因为讨厌笔迹和鞋印叠压在一起的样貌,齐筠旋即弯腰捡起便笺。不必看字迹,只那张纸便一定是出自薛雅如之手,从文科班辗转来此的。

文科班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在人们通常的印象里,大抵就是以薛雅如为代表,爱看些风花雪月的诗词,用些漂亮的纸张本册,再要多的什么便也没了。薛雅如自己却很瞧不上这样的印象,并且固执地相信齐筠不会这样看她——至少当下是不会了。

她确是常写旧体诗词,惯用便笺记偶然想到的句子,再用新的便笺将诗句连缀成篇;也自视甚高,说想传绍李长吉诗囊的遗风。但她不常和人提起,自己写的这些倒有多少是齐筠教的。

 

高一文理尚未分科时,齐筠和薛雅如是前后桌。初识时都拘谨,并不贸然探知任何人的深浅。直至某日小组讨论时齐筠甫一转身,便注意到了薛雅如桌上的一张便笺,因着便笺上的文字排成了整齐的方块形,敏锐者很容易猜想出她要写诗。齐筠就陡然来了兴致,拈起那张纸便看,口中则与薛雅如相互确认着相同的喜好。

然而不出几秒,齐筠看过便笺上的内容后脱口便说:“这个平仄不对。”彼时薛雅如只知疑惑和畏惧,在嘈杂的背景音里,似懂非懂地听齐筠历数她荒唐的格律错误,而始终不生愠怒。小组讨论结束后的发言无人愿意承担,倒还是齐筠起来说的,仿佛她认真地讨论过老师提的问题一样。

平仄押韵等等许多此前无从了解的事情,薛雅如都是从齐筠面无表情的指摘中知晓的。后来再回想,齐筠十四五岁时也确乎狂妄,但薛雅如总觉得狂妄之外有更多别的什么,又不大说得清。

之后在高二的某次地理课,众人都心不在焉,意识好似在某种轻薄的空气里漂浮。忽然听到老师讲起珠穆朗玛峰上的旗云,高远严寒且极端,能左右其俯仰低昂的只有终年不息的罡风。薛雅如听了这个几乎与齐筠同音同义的名词,一霎间目光炯炯了起来,仿佛什么疑云得到了解答,不受控制地低头笑出了声,再抬头时迎上了地理老师诧异的目光。

和齐筠比起来,即便是在文科班,身边的同学也往往对薛雅如想谈论的事物知之甚少。是故薛雅如在对方班上消磨了数不清的午休和晚饭时间,去一丝不苟地雕琢那些间或被旁人草草看过并夸赞过的字句,有时携着捏扁又抚平的塑料瓶将含糖的涓流汇入枯肠。

往往是瞥了便笺一眼,齐筠便能指出隐匿在某个角落的纰缪。“芍”是入声不是平声。第五个字的平仄在词谱里不准调。尾联和前文重了一个字。而后她才注意到其中的佳句,有时便要向薛雅如解释,说自己只是本能地拿到文稿先行校对罢了。

曾有一次薛雅如好奇,问齐筠为何总能一眼看到她不曾注意的细节处的差讹。齐筠回答说:“也没什么,小时候总帮老师批卷子,练出来了。”

“你是把我当成卷子批了?”薛雅如则兀自半侧着身站在齐筠座位前,只语调中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意,人却低头剥一个自袖中取出的青绿的橘子,从橘皮罅隙间望见的齐筠的面容便趋于失焦。

她指间沾染了新鲜橘皮略带辛辣的芳香油气息,自忖不该在这样的人面前生出铁砚无益金针有功之类无谓的喟叹。齐筠不答言时,薛雅如便分出三四橘瓣,递到视线的方向。

“不用,你吃吧。”齐筠淡淡的一句后,薛雅如默然将手缩回,目光却早从眼前物事上游离出去,脑海中不断闪过的是走廊里随历次考试而更新的光荣榜上,如史笔般无情记下的名字。

也浪称是扫眉才子,可关塞森然,春风不度。

 

及至秋来,照例要搬进高三楼。原本高考结束旧人离开后就该搬进去的,偏那年一场不期而至的暴风雨生生把老楼变作了泛黄课本里诗人的茅屋,里里外外一片狼藉。学校不得已而欲翻修,硬是耗到雨季过去才敢令新高三迁入。

从陌生的窗框里张望熟悉的操场,令人从骨骸中滋生出秋意,依然燥热的空气也与此无涉。换言之,倒不是秋季逼迫他们来到这栋楼,而是这栋楼逼迫秋季降临在他们身上。

文理实验班挤在同一个楼层,尚有空位便用答疑室填满。薛雅如搬上来若干本练习册,暂且摞在靠门一侧的座位上。翻开来看见留给主观题的大片空白又不愿动笔,恰逢肩头坠着书包的齐筠从走廊经过,略无挂碍地朝屋里睨了一眼。那人影是径直去了,薛雅如空落落地想着从前某日上学路上照着手机背下的词,说是什么,少时棋柝曾联句,叹而今,登楼揽镜,事机频误。

此前薛雅如确曾不止一次拉着齐筠要与她联句,齐筠总不肯,说四目相对搜索枯肠实在无甚意思,也丝毫不担心薛雅如会觉得她嫌弃自己的文字。但齐筠何尝没有神往过与人联句的场景呢——

文字和弈棋一样都是孤绝的游戏,少年人偏爱殚精竭虑埋下隐晦的典故,或寻觅奇异的字眼,只兀傲地希求遥在某处的一人能解。若是与人相对而为之,则俨然有携手睥睨千山的姿态。

像人们渲染的旧时传奇,自负天赋异禀的女子将红笺一方裁作天际城阙上的旌旗,纵使到头一无所有,也宁将清名留作江头独步的背影。

也像其后某场联考过后的黄昏,阒寂的走廊里除却没去吃晚饭也没留在教室自习的薛雅如,只有晚风徘徊。她举目而望,钢筋水泥逼仄而天光辽阔,残阳烙在了新换的光荣榜上,将开头她和齐筠作为文理年级第一并排的名字也涂抹得炽烈且苍凉。

而此时楼上的隐隐喧嚣之外,齐筠正俯身从楼梯扶手的罅隙间试图窥视那面光荣榜。只模糊认出了榜头的字形便转身回班,如同文不加点而成、亦或棋局初定之后,无悲无喜地袖手而去。

 

那年冬天薛雅如还常不务正业,将夜幕下漫长的自习销蚀在焦思苦吟里,写冰封在操场上水洼中的棕褐色落叶,放学时楼头的寒月。有时不惜回家再补作业至凌晨而翌日昏睡,有时则索性放下作业不管。左右她有些得过且过地想着,大榜上并排的名字实难再得;纵使再得,恐怕也是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罢了。

其结果是她错过了无数讲习题的数学或英语课;但实验班间墙有茨般的秘闻她却不曾错过。

文科班种种优惠政策的机会较之理科少了许多,这并不妨碍女生们窸窸窣窣地议论同一楼层的风声——风声的重要来源是几个在理科实验班老师那里补习数学的姑娘。无非是所谓的校荐,诱人的降分,白热化的竞争。

其中主角之一是齐筠,她最有力的竞争对手倒不是旁人,是一个前不久跑操时在冰面上摔伤的男生。家长趁此机会欲要讹上一把,学校不得不息事宁人,负责与招生组沟通的主任陈惠明便坚持要将那个名额安排给苦主。

齐筠自己似乎并不知道此事竟会在暗处传开,见到薛雅如时还只是检阅她新写的词句,不曾多言。薛雅如也不敢问;秘密的议论也倏忽偃旗息鼓,这许多外人只当是道听途说,拂耳而过而已,并不太认真。——“他们数学老师还好几次放话说月考数学文理同卷呢。”

直至数日之后,薛雅如在睡意缭绕的课间,忽而又听议论声如地籁般不知从何处响起:

“听说昨天早上招生组的人来找陈惠明算账了!说起来也是刺激——”

“怎么?”

“陈惠明非要他早上来签约,跟她一起进会议室,掐准了不让他跟别人通消息。”那语气渐渐诡秘,字句又渐渐清晰,“谁知道就是陈惠明折回去锁了个车的那几分钟,他好像见到了齐筠呢?”

薛雅如已然醒得双眸炯炯。

“鬼知道齐筠这几分钟干了什么,他回头就约也不签了,倒去跟陈惠明他们算账了……这事估计一时半会儿是完不了……”

薛雅如终于忍不住,到午休时复又去找齐筠闲聊,推说教室空气太污浊,要齐筠绕到楼后再说。室外朔气清冷,使人分外清醒。薛雅如四顾无人,便正色向齐筠道:“那个……你信我一回,不用瞒我。你们校荐名额那事,都是怎么回事?”

而后齐筠淡定地叙述了起因,与传闻相合,至“好在招生组老师觉得不能只听一面之词”而止。语调里听不出诸如愤懑悲哀等等人们猜想她会有的情绪,像从前她向薛雅如说起高速上被栏杆洞穿的肇事车、或春节时被捕入狱的亲属时,那若无其事甚至带着半分笑意的神态。

“那昨天早上招生组老师真来见你了吗?”薛雅如问。

“对。刚才说的事他还都瞒着我,怕影响我心态;就只跟我谈了一会儿。”

“跟你谈了多长时间?”

“几分钟吧,怕陈惠明看见,不敢久留。”

“你——你不介意我多问吧——”言至此处,薛雅如望见齐筠的微笑,便继续说道,“都跟他说了什么?”

“也没别的,他就是问我从高一开始的每次考试,谁考第一,我考第几,第一名多少分,我多少分。我全记得,对答如流。他就拿出一张有陈惠明签字的成绩单,问我这上面的数据准不准。我打眼一看就看出有问题,把学校做的手脚给他分析了一遍。”齐筠若无其事,仿佛只是下意识检查了一遍别人写的诗或是卷子。

“几分钟的工夫他就跟你核查完了?”薛雅如问。齐筠点头:“他知道最后核查出了准确的结果。”

名校招生组的老师都是一等一的聪明人,会识得这个敏捷的女孩子的。齐筠自己似乎也清楚,期末过后进京参加了一回考试,回校后神色轻松地和薛雅如说起:“考语文的时候,我还在作文结尾写了一首诗。”

 

百日誓师过后不久,招生组着手联系文科班排名靠前的学生,薛雅如乘机问出了齐筠最终拿到降分的消息。欲要写些什么来贺她,下晚自习时却将未写完的草稿忘在了学校,只得次日早自习再继续推敲。

教室前的时钟指针悄然转过,渐渐逼近所有学生到校早读的时间,进教室的身影也渐渐密集。薛雅如盯着纸上被反复勾画的几个字一筹莫展,攥了拳闷声捶在桌面上,心有不甘地自语:“今天平仄处处与我作对。”

话音未落时猝不及防见班主任出现在座位边,薛雅如慌忙以一张卷子遮掩桌上的便笺。却不料卷子上也暴露出空白,这下便再无从遮掩。偏偏还是昨天就没有交的历史卷,班主任欲开口训诫又叹息一声而缄口,只低声命令薛雅如到走廊里将卷子补完再进教室。

左右规定的到校时间还未到,来人尚少,到外面补作业不进教室也不大能构成羞辱。薛雅如这样想着,手握历史卷、中性笔和垫板便出了教室。她将卷子放在触手生凉的大理石窗台上,动笔写时才恍然发现欠下的全为主观题,本就是因要写的字太多才空了下来,这样站着写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把那许多空白填满。

正值北方的早春,残雪消融,淅淅沥沥地敲击窗上的金属护栏,或滴在教学楼前的台阶上。教室里开始了早读,但此时也与她无干了。

俄顷窗玻璃上映入一个踉跄的人影,薛雅如转头望过去,竟是齐筠。却原来齐筠早间犯低血糖,晃荡到高三楼也最终没能赶上早读,索性决定趁早读结束后收作业的混乱时分再混进本班教室。

此时齐筠望着窗边的薛雅如,也无力再思考她为何在这里,只模糊看见薛雅如似乎伸过手要拉她一把,便下意识地抽开了。带着雪水的脚印留下的满地污迹尚未有人清理,在眼前错杂进了弥漫并乱舞的黑暗。教室里诵读课文的声音在耳畔忽远忽近,仿若天外玄音,齐筠竟挣扎着维持呼吸,与墙那边的人群一同念了起来。

西望夏口。东望武昌。

薛雅如校服口袋里没有糖,也不敢再碰齐筠,像不敢踩踏路上惨白到透明的残雪。时空错落,她一时无措,便也开始跟着念诵那早已倒背如流的课文。

山川相缪。郁乎苍苍。

……

仿佛都不再是素日的那个自己,走廊里只有两人知晓的不期相遇与相和,竟大有司马青衫之意。坐到教室里渐渐缓过神来的齐筠觉出空气中由雪水带来的些微湿气,犹如刚刚涉越了浔阳江口的秋夜,其间漂沦的人极虚幻又极真实,恍恍惚惚,将融雪拟作相对饮下的满襟清泪。

那一日之后直至高考,薛雅如再也没有写过诗。

但齐筠未曾想到,她还会让薛雅如见到自己更加不堪的模样。

 

倒计时的台历翻了又翻,到柳絮飞时约略余下一个月。上学路上某处的落花翻起红浪,只欠浓浓淡淡的墨水把溪头不为人知的花事洗成血泪,再写成一丝不苟的小字。

又一次模考张榜,薛雅如终于再度来到年级第一的位置,齐筠却罕见地掉到了几十名。尽管如此,算上降分,齐筠仍然堪堪够得到那个压着太多灼灼目光的分数线。

然而那天漫长的自习中,齐筠不知何时从教室中消失了。她课桌上还堆着新发的作业,一阵风吹来便有一张试卷飘落于地,挟带着写有难懂诗句的花色便笺委于尘埃,也再无人管。因班上多有去旁边答疑室探讨题目或独自做题的,故教室中也不曾有人在意。

实则她是在晚饭铃响起之前离开的。也许像那个吊诡的晨读中独立于窗台边的少女一样,只带着一目了然的纸和两件文具便拂衣而去,在墙上投下的身影,轻盈里刻着一分清苦。

但若是金石,只刻下一分也还是刻金镂石。

她习惯性地向教室旁的答疑室走去,经过那扇门时却没有进入,只以同样的速度和方向继续前往走廊的尽头。到日暮途穷,一向简傲的齐筠倒也不效阮籍之哭。她沉吟了一瞬,转身溯游从之,折往相反的方向。像传说中南国山泽的剑客,带着以精魄铸成却磨蚀于风雨的断剑,决绝地走向深渊;也像清池之畔的孔雀,头也不回地走进视线尽头的天光。

走过了另一个理科实验班,走过了薛雅如的班级,走过了旁边的答疑室。教室里明明灭灭的灯影从身边掠过,春暮的风迎面幽幽地灌进齐筠的校服。她展眼窥向走廊最深处,夜幕还未垂下,空空荡荡的答疑室却锁着无限的幽暗,楼外的零星灯火从窗间落进来,像孤光耿耿的残萤或磷光。

晚饭时间照例涌流着喧嚣,光顾自习室的人也尚多集中于离教室近的两间,鲜有踏足此处者。是故齐筠可以独自坐在窗下,看天光一点点地熄灭。

暗色中看不清纸上的字,白纸的边缘却还旗帜鲜明地切割出一方领地。齐筠正襟危坐,右手按紧了年年岁岁的书案上与笔都无分别的刀,看远处幽微的灯色在眼前的锋刃上淬出寒芒。

她试手划下一刀,痛感中的目光冷峻且清醒。黑暗中渗出的液体不屈地滚烫。

天地终于彻底沉入夜色时,齐筠起身去开了屋中所有的灯,照见只属于她的、孤独的悲愤。遽然明亮的世界显得有些刺目,齐筠坐回窗边带着余温的座椅,低头端详自己手中的刀在白皙手腕上写下的殷红笔迹,像答题卡上批改的红笔割出的带血刀痕。

而后继续横起检阅过无数字句和题目的敏锐的眼,如同否定错误答案一样,否定自己青紫色的血管。

晚自习即将开始时,陆续有零散的几个自习者来到这间答疑室。有理科班的人注意到齐筠,定睛看时不免一惊。迫近高考的日历上每一段都含着某个自伤者的斫痕,原本并不是骇人的秘密;但猝不及防面对新鲜的兵燹,还是常有人要开口说些什么。

“算上降分你还是能考上吧,至于这么难受吗?”

齐筠摇头:“我知道能考上。不是因为这个。”

“我知道咱们都是为荣誉而战,你还一直想考七百分。但是最大的荣誉在高考呢啊。”

齐筠继续摇头:“谢谢,不过不是为了这个。我没事。”

“理综这个东西吧看手感,这次的题出得真的有病。我记得你上次这么跟我说过来着,到你自己这儿倒是忘了。”

“没有,不是因为理综。”

除此便不曾有更多的解释。齐筠未尝没有提一口气,试图与问她缘由的人解说一二;但她不及开口,便自觉必然无济于事且徒增侧目,于是将那口气舒成低沉的叹息。

更漏渐深,来此自习者大抵写完一套卷子,批改过后稀稀落落地散去。万籁俱寂的答疑室只余下几道日光灯高悬,像壁上耿耿不平的古剑,有凌厉的光和无声的龙吟。

齐筠再度握紧了刀。

那晚薛雅如经对答案出分发榜的一番兵荒马乱,已然无心于作业,又不肯再写诗,晚饭时便去齐筠班上寻过一回人,到晚自习之初终于知道齐筠在那间少人问津的答疑室里。悻悻地回班坐了半晌,终于又沉不下心,仗着纪律对考后这个节点和考了第一的人的默许,径直出了教室,门轴的吱呀声磨破了身后片时的寂静。

遥遥见走廊尽头的屋中有孤独的身影,薛雅如暗自生出一种悠然心会之感——齐筠果然还在这里,而能与这份孤独相会的,依然唯她而已。

走廊中的光影昏暗且斑驳,踏入门中则见一切都毫无遮蔽,雪白的灯光照彻一室,薛雅如震骇万分。

那人伏在案上,面前灰白的试卷和身侧象牙白的瓷砖上都溅满了血,像略无情思的宣纸被花朵印染成惊世的红笺。齐筠的校服也被鲜血濡湿,打磨了三年的织物如今黏腻地附着于年轻易碎的躯体;亦有凝重的陈迹使单薄的白袖见得坚硬,蓝色部分的布料则如苦战之后的旌旆般泛起奇异的玄色。

有一瞬间薛雅如想着自己应当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桌边,喊齐筠的名字,诘问她是不是疯了。但薛雅如终于不曾如此,不知是因为冥冥中知道什么玄机,还是因为自己对上的那双眸子尚且灼灼不灭。

“是你。”齐筠此时自觉四肢百骸都浸入冰冷,声音中便有不自觉的觳觫,可那神情又分明像是等候多时终见故人。

“是我。”薛雅如缓步走向窗边的齐筠,近身时便踏着地上的血迹。

“还是别过来,踩出脚印不好拖。”齐筠轻声拦阻却显然未果,薛雅如业已行至她身边,甚至校服的衣料都间或与之厮磨,带出了几抹绯色。

薛雅如原不畏惧血肉的状貌,既然近前,又不曾贸然说话,便轻轻打量了深浅参差的伤口。她忖度着齐筠那样聪明,应当是刀下有数,不至毁伤筋骨,况又兼是左手,不会妨碍高考答卷。

“是怎么回事?”薛雅如问时深深蹙眉,原应是焦灼的关切,却因过于自然的目色而犹如出于习惯。

“我……”齐筠一时语塞,惨然笑成连月不开的云烟,“算了,大概解释不清楚。”

薛雅如低头望见桌上齐筠的理综答题卡,就如齐筠曾千百次做出的那样,只一眼便明白了一切。该是美人如玉剑如虹般豁然顿开的瞬间,比后来报下相同志愿的刹那更不动声色又大开大阖,眼前是凛凛金石之气。

“我知道。”薛雅如一字一顿,像将某些承诺掷入夜色,而夜色荒凉得如同溯洄者的命运。齐筠抬头凝视着她。

“你会写诗,你习惯了校对格律,无法容忍自己在格律上出现任何问题。”薛雅如立在齐筠桌边,于身前抵着冰凉的桌沿,俯首看不复夙昔睥睨文字的齐筠。

她的身形恰自灯管的方向障蔽了光线,将齐筠和她桌上的答题卡一并笼罩在了阴影里,自己的轮廓却被白光勾勒得耀目;像神祇遍识世间执迷,以温柔而坚定的声腔,宣读分明荒唐却字字珠玑的判词:“对吗?你酯化反应忘写水了。”

齐筠愣怔了一秒,如森然壁立的大堤骤然溃决,狼奔豕突的情绪和泪水瞬时冲毁一切傲岸。她借薛雅如的力站起,任那人温软的肩承接自己恣肆涌潮的咽喉及颈项。荣光与痛苦在抵死疏狂的春夜里交颈相欢,席卷起滚烫的哭声于弥漫铁锈气味的斗室中回荡。

渐渐无力再哭时,齐筠于眼前晦暗中模糊察觉薛雅如不知何时已将自己环入怀中,交织错杂的心跳恍然犹似刻意跌宕的平仄韵律。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将离散的魂魄唤回尘世,她自薛雅如肩上抬起头,相对的是中宵春露般的眸色清明。

“你尝一口。”

如觏神灵的缥缈微笑中,齐筠抬手,将腕上干涸的血痕附上薛雅如同样干涸的双唇。便恍如山川碑碣上历历成文的刻痕,要她噙一段死去又新生的春风。是名曰校书的卑微和荣耀,史笔浓黑,情诗鲜红。

“甜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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